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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百零八章 雷霆雨露皆是天意
  那个黄昏,徐凤年在书房静坐片刻,便提笔写了一封信还凉州将军石符,内容同样言简意赅,大致是说那条廊道战场的后续处置,石符你既为一州将军,自然便宜行事,不必事事禀报拒北城。当年轻藩王最终在信上大片空白处盖下那方“北凉王”公印后,那名青衫参赞郎拿着公文转身匆匆离去,年轻藩王独坐书房,沉默良久。

 夜凉如水,拒北城藩邸依然灯火辉煌,一阵阵脚步如密集更鼓声,不绝于耳,早已习以为常。

 徐凤年正在书房低头凝视桌上两幅以老妪山和怀关为主的形势图,猛然抬头,看到杨慎杏、顾大祖和白煜三人联袂走来,脸色凝重至极,顾大祖嗓音沙哑,开口沉声道:“刚刚得到消息,慕容宝鼎亲自率领兵力各为两万的冬雷骑和柔然骑军,加上宝瓶州持节令王勇的三万援军,先后攻打陆大远部左骑军主力两万四千人,周康和李彦超救援不及!”

 杨慎杏苦涩道:“如此看来,先前与右骑军李彦超战的一万柔然铁骑,只是饵而已,剩余两万柔然骑军早已与慕容宝鼎的嫡系兵马汇合,从一开就是直奔左骑军而来。所谓分兵两路以三万柔然骑军直扑我凉州右骑军,慕容宝鼎坐镇两万步军大营按兵不动,都是幌子,事实上是以那两万步军假扮柔然铁骑,最终与王勇合力围剿左骑军。”

 徐凤年脸色微白,低声呢喃道:“两万冬雷私骑,两万柔然铁骑,还要加上三万宝瓶州精锐骑军,整整七万北莽头等骑军啊。”

 杨慎杏刚要开口,白煜扯了扯这位秋老将的袖口,眼神示意老人暂时不要说话。

 正襟危坐在书案后的年轻藩王缓缓抬起头,问道:“北莽蛮子伤亡如何?”

 杨慎杏尽量平缓心中烈情绪,答道:“慕容宝鼎并未一次投入全部兵力,在冬雷私军战损九千余人后,依旧不曾撤离战场,然后一口气投入两万柔然铁骑,陆大远…左骑军战至王勇部骑军杀入战场,当时剩余冬雷骑军已经不得不袖手旁观,战场之上,几乎已无柔然铁骑的身影,宝瓶州骑军依然损失六千余人。左骑军仅有八百骑杀出重围,返回拒北城。左骑军第一副帅陆大远,连同其余两名副帅,皆先后战死。”

 初秋时分曾有左骑军健卒,在拒北城外百骑振臂放鹰,至今仍然历历在目。

 顾大祖突然直言不讳道:“左骑军既没,右骑军独木难支,已经无法牵制拒北城以北重冢以南的凉州关外形势。王爷绝对不能答应周康和李彦超的主动求战!”

 徐凤年点头道:“立即传令给周康李彦超两人,右骑军竭力避开北莽接下来的南下主力!”

 白煜有些无奈道:“那位锦鹧鸪的军令状其实也到了杨节度使的兵房,从主帅到三名副帅和所有校尉,都签押了血手印,请求死战,保证至少全歼慕容宝鼎部冬雷骑军和王勇部主力。”

 徐凤年站起身,厉道:“那就再加上一句,明确告诉周康和李彦超,想要死很容易,胆敢违抗拒北城军令,我徐凤年亲自去关外拧下他们的脑袋!”

 从未见过年轻藩王当面震怒的杨慎杏悚然而惊,顾大祖轻轻叹息,白煜泰然自若,微笑道:“拒北城如此回复右骑军,杨老将军和我这位凉州刺史就轻松多了。”

 三位拒北城大佬各怀心思迅速离去,在礼房当值的王祭酒拎了两壶绿蚁酒走入书房,看到那位年轻藩王还尚未落座,此时正站在书案后,俯视桌上两方大印,一方自然是那名动天下的凉王印,被整个离永徽年间视为天下权柄最重的一块小物件,二十年间,西北边陲,只要涉及五千人以上的调兵遣将,都需要盖上此印。此印形制与如今赵室朝廷如出一辙,仿制秋中原正统大楚的样式,属于玉箸篆玉印,篆文笔画肥瘦均匀,末不挑锋,深谙儒家中正平和之意,一向被誉为书法正宗。但是这方凉王印旁边,还搁置有一方早已退出北凉官场的大印,徐家铁骑跟随封王就藩北凉的人屠徐骁进入北凉后,这方被习惯称为大将军印的古朴铜印,偶尔还会见于一些重要的关外兵文,随着世子徐凤年正式世袭罔替北凉王,就彻底离开边军视野。将军印用柳叶文,铜印虎钮,方三寸三分,厚九分,形如虎踞龙盘,如今离军伍征镇平三字打头的常设实权大将,早已转用螭鼎文的银印,将字体如刀的柳叶文弃而不用。清凉山其实还有一方大印,主要用以北凉道官员升迁调度,徐凤年破格留给了副经略使宋明,准其在公文批红后自行加盖此印,以彰其“独掌权柄”的超然地位。

 王祭酒落座后,打开两壶酒,身体前倾递给年轻藩王一壶,独乐乐不如众乐乐。

 老儒士自顾自仰头灌了一口烈酒,大呼痛快,然后斜眼望向徐凤年,“我已经听说左骑军的事情。有些话,在肚子里积攒了小二十年,不吐不快,你也不用说什么,喝酒听我说便是。”

 徐凤年轻轻坐回椅子,点了点头。

 这位享誉朝野的文坛宗师士林领袖缓缓道:“我对沙场兵事,一向是七窍通六窍,一窍不通。所以除去带了些读书人来你们北凉,还算小有功劳,也没啥拿得出手的功绩,就只能安心待在穷乡僻壤的书院做学问,这么多年里,我多次偷偷游历北凉,与徐骁见过几次,就与听阁里的李义山见过几次,徐骁是出了名的臭棋篓子,下棋本事是当世镊,悔棋功夫却是世上第一,所以我不爱跟他打交道…”

 察觉到年轻藩王的古怪脸色,老夫子继续厚颜无道:“李义山是超拔俗的罕见人物,理所当然会眼高于顶,唯独将我视为知己。”

 徐凤年终于忍不住开口道:“差不多就够了啊。”

 这位老夫子约莫是喝酒呛到了,咳嗽几声,那壶绿蚁的酒水洒衣襟,老人随意拍了拍袍子,“在听阁顶楼闭关的李义山站得太高,看得太远,所以难免寂寞。古来圣贤皆如此,逃不过的。我每次去那边登门拜访,别看李义山没给好脸色,但其实我晓得,这家伙心底肯定是有些欣喜的,有几次喝高了,李义山还会跟我说一些肺腑之言,从不说离朝廷那边如何,说谋主徐骁少些,说西北边事多些…”

 说到这里,极有倚老卖老嫌疑的老夫子略作停顿,喝了大口绿蚁酒,先闷在嘴里,然后猛然扬起脖子,瞬间倒进肚子里,年迈身躯情不自地打了个颤,沧桑脸颊红润了几分,这才继续说道:“对于文人的运筹帷幄,读书人的用兵韬略,我不服离元本溪,更不服南疆纳兰右慈,甚至连黄龙士也不服,至于连死后也着李义山一头的赵长陵,嘿,就更别提了。至于为何赵长陵为何能够生前死后都比李义山的名气更大,李义山自己也好,肚子里其实门儿清的徐骁也罢,都有苦衷,李义山是寒士出身,大楚豪阀王孙赵长陵,差不多是如今西楚宋茂林那棵‘宋家玉树’的身份,赵长陵当初选择辅佐落破之际的徐骁,是什么阵仗?浩浩八百家仆啊,你能想象?反正老头我是没不愿意去想的,越想越羡嫉妒嘛。徐骁想要赢得大江南北的士族,赵长陵就是一杆醒目的旗帜,要不然徐骁会说‘全军可战死,赵先生必须活’这种混账话?”

 老先生笑了笑,“当然了,赵长陵的本事也很大,徐骁在秋灭六国的中后期战事里,赵长陵出力颇多,名声大噪,口碑之好,以至于连离老皇帝赵礼都想要请入庙堂中枢封侯拜相,而李义山呢?老皇帝赵礼从没有提及过,事实上徐骁每次上报军功,对赵长陵推崇得无以复加,奏章捷报写得那叫一个花团锦簇,但只要是有关李义山的谋划,却只字不提。王爷,你可知为何?”

 徐凤年平淡道:“我只知道那些措辞华丽的锦绣文章,都是徐骁授意,然后由我师父亲笔写就。”

 老人点点头,“所以嘛,老皇帝和徐骁其实心有灵犀,赵先生,离朝廷能够挥动锄头挖走墙脚,那徐骁认栽,可是朝野上下相对籍籍无名的李义山,别想,否则就过界了,徐骁是有可能真起兵造反的。”

 徐凤年笑道:“起兵造反,言过其实了,我师父第一个反对。”

 老人打了个酒隔,没好气瞪眼道:“举个例子,不懂?”

 徐凤年终于拿起那壶酒香四溢的绿蚁酒,轻轻喝了一口,“老先生请继续指点江山。”

 老人突然问道:“最前头我是想说啥来着?”

 徐凤年放下酒壶,“说到了你们二人常聊西北边事。”

 老人恍然,“对对对,李义山一次醉后曾经对我天机,说北凉要想在最坏的情况下打赢北莽,必须先打造出一种局面!”

 故玄虚话说一半,老人止住话头,眯眼而笑,眼角余光打量着书案上搁放诸多物件,当老人目光停留在那方凉王大印之上,徐凤年笑问道:“就算我愿意送给先生,先生敢收?”

 老人视线稍稍偏移,转移到那块如今只有象征意义的大将军铜印,徐凤年怒目相视,毫不客气道:“甭想!”

 原本打算趁火打劫的老人脸恋恋不舍,很是遗憾地嘀咕道:“那般蕴含大奉边风骨的柳叶文,不常见喽。”

 然后老人挑了挑下巴,瞅见年轻藩王那壶绿蚁酒旁边的白玉籽料,眼前一亮,这位穷光蛋新凉王,竟然还留下件值点碎银子的玩意儿?

 徐凤年收起那块籽料,冷笑道:“王先生有本事抢走,否则就别痴人做梦。”

 老人撇了撇嘴,跟一位武评大宗师抢东西,以王祭酒的习武资质,恐怕再给老人一千年武道修行也白搭,没这么年轻人欺负老头子的。

 徐凤年轻轻握住白玉籽料,直截了当说道:“我其实猜得出师父所说,我们北凉铁骑打赢北莽的唯一机会,只有先把北莽南朝头等边军和草原精锐私军都消耗殆尽,那么北莽哪怕穷其国力还能支撑起第三场凉莽大战,但是那时候看似同样声势浩大的北莽数十万骑军,比起刘寄奴当初镇守虎头城,比起我当下死守拒北城,所面对的北莽骑军,其实已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。从第一场凉莽大战的里董卓私骑,葫芦口内的杨元赞嫡系骑军,柳珪的心腹骑军,再到如今第二场大战的羌骑、昔日洪敬岩的柔然铁骑和慕容宝鼎的冬雷骑,州黄宋濮中军的两万骑,陇关豪阀完颜家族的骑军,等等,皆在此列!”

 徐凤年语气平静道:“比如现在只要我们州拿下老妪山一役,其实不光是姑州边军精锐皆无,实则大半座南朝都给我们打没了,这便是第一场凉莽大战为北凉带来的潜在优势。”

 老人疑惑问道:“你的意思是说北莽太平令的谋划,有致命纰漏?”

 徐凤年摇头道:“只能说对了一半。”

 老人一头雾水,差点就要抓耳挠腮。

 徐凤年想了想,拿起那只酒壶,缓缓倾斜,似乎想要横放眼前,“至今为止,仍是北莽胜算更大,但是北凉死了那么多人,为的就是将这只酒壶一点点扳斜。到时候北莽越是国力鼎盛,崩塌得越是剧烈。”

 在酒壶倾斜幅度越来越大,酒水即将泻-出壶口之时,徐凤年轻轻收起,放回书案。

 徐凤年突然没来由说了一句,“现在我就怕老妇人和太平令舍得破罐子破摔,不仅是一座西京,而是连南朝这半壁江山也不要了,铁了心要攻破拒北城。”

 老人脸色苍白,试探问道:“北莽不至于如此癫狂决绝吧?”

 徐凤年望向窗外的夜,“天晓得。”

 老人只以为是年轻藩王随口一说的言语,却不知“天晓得”这三字,恰如字面意思。

 拓跋菩萨莫名其妙地获得天人体魄,武道修为直追巅峰王仙芝,关键时刻,更是犹有过之。

 既然连拓跋菩萨尚且如此幸运,那么占据天下半数气运的那位北莽老妇人,难道就不会恩泽更多?

 雷霆雨皆是君恩。

 更是上天授意!

 ——

 王祭酒拎着空酒壶告辞离去。

 年轻藩王重新凝视铺在书案上的那幅凉州关外形势图。

 与此同时,北莽一座戒备森严的大帐内,如婴儿手臂的烛火轻轻摇晃,太平令独立于桌前,同样在俯瞰一幅版图更为辽阔的北凉四州形势图,轻笑道:“中原棋手皆言金角银边草肚皮,当真如此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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